四五改革纲要的核心内容出来了。按我之前的“菜”论，这等于司法改革这道菜的菜谱出笼了。作为一名饥肠辘辘的食客，我除了坐等菜肴出锅外，也先望“文”生义下，当然也可说是望“文”止渴下，虽然内心也难免不住地望“文”兴叹。
关于点菜者
司法改革就是一道菜。有此比喻，源自习近平总书记曾说，要有“治大国若烹小鲜”的态度。这话说在2013年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前夕，引自古老的道家典籍《道德经》。若烹小鲜，就要择选好食材、佐料，不多不少；掌控好火候，不急不躁；不轻易搅动，多搅则烂。习执掌权柄后，也就担负起“烹小鲜”的重任。显然，以他为组长的深改组只是点菜者，并不负责点菜以外的工作，但仅点菜这活似乎并不轻松。虽然庙堂内外的各式角力，小民们不得而知，但自十八大算起直到三中全会，包含十六道菜的这桌酒菜才点完，这本身已可说明一二。三中全会决定的十六项内容，各部门正分头着手落实。不能不承认，这十六道菜，道道均是大菜。其中的第九道菜——推进法治中国建设——又划分为五个部分，大头落脚于司法体制改革上，落担于司法机关肩膀上。
这绝非基层司法小工的梦中意淫。深改组召开了多次会议，但首先通过的是《关于司法体制改革试点若干问题的框架意见》等三个司法改革文件，法治建设已被置于重要性不亚于经济发展、社会稳定的位置之上。今年年初，将原来的全国政法工作会议更名为中央政法工作会议，已可略作管窥。更直观的佐证，就是孟建柱在昨日的济南会议上表示“十八届四中全会将专题讨论依法治国问题”，这是建党以来的首次。
近一两年来，司法队伍人心骚动，部分青年法官流失。去年10月确定的司法改革试点法院，除广东的个别地方外，多裹足不前或持续观望。对三中全会确立的司法改革方案，学界亦多有忧思或警惕。之前，司法前景的黯淡让人悲叹。现在准备改了，对前景的悲观情绪又开始流荡。刚才，我近乎啰嗦地描述中央对司法改革这道菜的定位，只是想表明，对中央来说，这道菜，他点定了！从反腐推进的速度、广度和深度来看，似乎用不着怀疑中央对司改的决心和信心，包括他对司改可能的难度、烈度和承受度的估计和应对。这是点菜的大背景，也是烧菜的大趋势。
关于烧菜者
中央固然负责点菜，但仅提出了菜名、口味、主要食材等原则性、方向性的要求。比如对“确保依法独立公正行使审判权检察权”，去除涉检察权部分，只提了124字的要求。这道大菜的菜谱如何、怎样烹饪、何时下锅，等等，均要看各地掌勺的大厨们了。
但是，烧菜者并非总是看上去那么轻松，一旦掌勺就知腾挪的空间、力量十分有限。无论是法院之外、法院之间、法院内部，还是与法律规定、地方政策、区域差异，均牵涉太多或利益或观念或客观条件的纠葛，处在联结点上的各地主厨们的心理，非“纠结”不能形容。整体推进，阻力过大，侧侍点菜者旁的总厨决定单兵突进，先于2013年3月与中组部联合发文，要求推进法院工作人员分类改革，后于10月要求上海、江苏等五省试点深化司法公开、审判权运行机制改革。
楼梯一直在响，可能一直忙于对镜贴花、精心装扮，人影迟迟却不见下来。其中，颇显异类的当属广东。他们历来领风气之先，是位早已急不可耐的烧菜者。早在2013年初，深圳福田、佛山中院已经劈柴烧火，加工起“审判长负责制”这道配菜来。似已万事俱备，此轮司改东风一吹，《深圳市法院工作人员分类管理和法官职业化改革方案》旋即出台，于今年7月1日已经落地。风景南国独好的景象，已经形成。
过去，不必苛责于他们，毕竟法治建设成为国家工作大局的局势才刚刚明朗，毕竟之前描绘的司法改革的蓝图远未清晰，毕竟他们并非法律人至少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法律人。但在未来，他们的不作为将不能获得宽宥，不仅不能获得仕途上比以往更为重要的晋升法砝，还会为点菜者和食菜者所鄙、所弃、所惩。或许他们也已作好了准备，也已准备了自己的路线图、时间表，只是还差那么一点火候，差那么的临门一脚。
今年6月，中央司改办透露已选择上海、广东、吉林、湖北、海南、青海六个省市先行试点。此次已非单刀破冰，从《改革框架意见》看，至少六块齐头并进。今日，最高法院公布了四五改革纲要的核心内容，对八个重点领域提出了45项改革举措，阵地战已然拉开。四五改革纲要就是包括食材、佐料、工艺流程的菜谱，已经公布于天下。对于各地的烧菜者来说，形势已如逆水行舟，不进则退，亦如箭在弦上，不得不发。据说，本市本周就要召开全市司改动员大会，由市政法委部署全面推进司改工作。
主厨们，再作“驼鸟”式的自我逃避已断无可能，索性甩开膀子，作一只勇于负任的雄鹰。
关于吃菜者
在规范或者终极的意义上，司改这道菜的吃菜者是广大的人民群众，此处仅指地方法院的审判人员。在托克维尔改革启动革命的告诫下，至少点菜者认为，一定要跑赢它，已经等不得经受水滴石穿式的经验演进，而只能采取自上而下、强力推进、理论建构的司改路径。如此以来，他们只是吃菜者或者试菜者，甚至只是旁观者。他们如同鸭子，一直游在水里，不论水暖，还是水寒，他们均最先察知。司法沉疴至何极、群众抱怨到何度、司改去向往何处，他们都有切身感触。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现有体制的受害者，在某种意义上亦成为现有体制的受益者；从选择进法院本身来看，他们至少曾经是国家法治建设的信念坚定者，但其中的小部分亦成为法治信念的游移者。司改的大潮来袭，涤去泥沙的同时，也可能荡去金子。但是，大道千条，同为建设法治罗马大厦的通途。异途而同归，缺一途亦不可。
这道菜已在各界瞩目中下锅了，是小鲜，不会烹煮太久。对于吃菜者来说，除了逃食，就是吞食，当然也不排除可以拒食。逃食者已经或正在用脚投票，另求安身立命之所。我愿意为他们送上祝福。将一个入职时25岁、退休时65岁的人，蜗于法院近半个世纪，人生难免过于枯燥，世界也难免过于单调。虽然暂时来看难免有些婉惜，但站在点菜者角度来看，万匹良驹，一定要奔腾起来，才能各得其所。十年之后，回马过来，并非没有可能。对于可能的拒食者，我愿意先行表示鄙夷，因为身为法律人，法律未赋予你拒食的权利。对于作为绝大多数的吞食者来说，除了钦佩和赞同，我还能奉献什么？法治大厦不可能立于流沙之上，虽然我们不可能人人均成柱石，但至少可以成为一块基石。任它风吹雨打，你我坚硬如固。
还须清醒地认识到，前面三个五年改革纲要多半途而废，或无疾而终，但点菜者、烧菜者均不相同的四五改革纲要就不同了。只是四五纲要是未来五年改革努力的方向，还是不得突破的框框；是改革必须达致的底线，还是不能触碰的红线；是总厨的自拉自唱，还是各路主厨的合奏，均还有待进一步明确。
2014年7月9日
印象·司改（2014）
2014年，可谓是司改大年，改开35年来最大的一次。但司改体大，肉食者谋之。作为基层喝风的，闻不到香，也就是便宜下嘴巴。因此，本人在一心一意办案件的同时，也在聚精会神“黑”司改。虽然两手都在抓，但部分囿于智识原因，第二手不够硬。接近岁末，结案季已过，花个晚上，为未竟的“黑”司改事业补上一刀，略显温柔地。
壹
风起于青萍之末，但运筹于中枢之中。此轮司改，虽有对佛深等地小修小补的回应，亦有对总公司跃跃欲试的嘉许，但更多是对地方权力失控的担忧，对社会价值无序的警省，对已经疲软的肌体的重振。放在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的框架内，置于增强执政合法性的高度上，跳出三十年来形成的思维定式，思路就日渐清晰。全国政法工作会议升格，深改组首先通过司法体制改革试点方案，直至四中决定全面推进依法治国。《决定》一出，虽不奢望收获传檄而定之效，但它是新常态组合拳中的重要一环。曾经经济建设是中心，曾经维稳一票否决制，如今，法治被摆在了较为重要、甚至同等重要的位置之上。
如此定位，似乎乐观了点，举个例子吧。六地试点，7月份上海率先启动。一时间，满城雷动，满地风声，似乎山雨就要到来、黑云业已压境。但很快，归于沉寂。我愿意真诚地相信，沉寂是在积蓄力量，来得越晚会越猛烈。但明摆着，司改就是一把刀子，机构、编制、待遇增添、人员等等，无论哪一项，仅一个高院甚或一个政法委，是挥不动的。毕竟，对于地方党政来说，司法从来就不是件大事，法治从来就不是需要重点考虑的大局。若刀子挥得再欢些，可能还会伤及自身。但形势很快比人强，三大战役甫定，风向日渐明朗。终于，楼上的人陆陆续续下来几个，不仅是抚慰下观者的饥渴和焦灼，更是当政者上交自己的年底答卷。当然，不一定是心甘情愿地，如同当初被选作试点地区一样。但戏已开锣，本已剧透，就看你快唱慢唱，还是真唱假唱了。
贰
风起于沪，但南粤更劲。百年来，不论是革命，还是改革，广东一直引领风气之先。此轮司改中，更是占尽地利、人和。早在去年初，深圳已有动作，佛山接续。到了今年年中，深圳向本市推开。年底，更是推出更为详尽的一揽子改革方案。日拱一卒，走得波澜不惊。而界外，风云激荡，恶浪汹涌。上海，作为改革创新的二线城市，一直抑在怀旧的情绪之中。虽于7月抢尽天时，但到手后即已烫手。33%的比例，一讹再讹，引发远远超出本埠范围的年轻人的阵阵骚动。所谓的共和国首批法官助理，更是陈汤旧酒，灌入新进者的愁肠。看似热闹非凡，实为相衬界外的无风无浪。
言说易，践行难。或许，操盘者比旁观者更为焦虑，当然也更能体会个中的不易。或许，正如鸭浮水面，上面看似不动，下面在拼命划动。在一个苛责改革者的时代，改革者最忌今日改革之成果，成明日之改革对象。
叁
总公司作为总舵主，居于界内界外的分界点，下面水寒先知，上面风起亦先知。去年即已捧出“一号文件”，今年更是居中运筹，左右协调。每每遍体鳞伤，斗志消磨，它都重树大旗，再拉再喝。但毕竟无钱无权，改革司法体制，更多不是司法体制内人员的事。有几多豪迈，就有几多落寞。但也绝非一句“悲壮”可以概括。看，仍在扩张的直接裁判；看，死死扣住的执行权力；看，如雪片般飞落、湮没的政策文件。再具体点，早在1999年的一五改革纲要中，即已提出法官的逐级遴选，但截至2014年，基层法院外的三级法院仍在直接招录新人。
任何改革者，都会遭遇利益的盲点，都会在叫好与叫座中进行选择，无论它如何对自己进行标榜。
肆
三中决定关于法治中国建设的部署，分解成多项任务。其中，省级统管悄无声息，法官员额亦无进展，但知产法院一说就动，北京四中、上海三中未斩先奏。背后因由，还是加法好做，还是喜欢锦上添花，还是让改革者先富，虽然减法更需要，虽然雪中送炭更必要，虽然富起非改革者更紧要。
两个直辖市，在原有的中级法院之外，另设中级法院。相关报道仅言及受理跨区域的重大的多类案件，但是，一未明说定位于一审还是二审。若是二审，与其他中院区别于何处；若是一审，正在弱化裁判职能的高院，收案必将爆满。二未明说所跨区域为何。直辖市的中院本就由市级人大任免，它的跨区域还有如何个跨法。三未明说与其他中院的关系。若有一定的优先性，跨行政区划法院在全国铺开后，加上最高人民法院的巡回法庭，等于要在原有的地方法院系统之外，另造一套司法系统？
伍
通观决定内容和多地报道出来的方案，司改均落脚于“让审理者裁判，让裁判者负责”。其中，前者的相关措施可以罗列长长的清单，而后者多寥寥数语。不少媒体的报道，对后者的强调很是耀眼。我曾经单纯地以为，这是操盘者的策略，可以消弥许多不必要的争论。但不经意间，那长长的清单还在墙上，而那寥寥的数语已经落地。先是有具体规定的及时出台，后是有相关法官的悍然被判，再是终身追责的风声鹤唳。
一边是法官权益保护的不力，另一边是法官责任追究的无理。一边是不让审理者裁判，另一边是让审理者负责。混乱斑驳的现实，逼走的不仅仅是年轻人，斩断的包括自己的手足。
陆
自清末修律始，移植的法律制度先是德日，后为苏联，今为英美。一世纪白云苍狗，风骚各领数十年。看今日之法界时局，仍然割据分裂。各处采摘的器官，混扎于一体。如世界之窗，如暴发户的装备，部件齐全，但功能阙如。赞扬者多，我们是博采众长、为我所用；反思者稀，你们是不伦不类、鹿驼牛驴。此轮司改，因袭旧径，在原有并非来自英美的诉讼制度、司法体制的基础上，强力搭建英美式的机制、平台。
有人总是喜欢拿美国作比，最典型者在评判某一基层法院的某一做法时，则俨然以美国公民的口吻炫耀说美国如何如之何。连续追问三句，他可能才会不那么情愿地承认他口中的“美国”是特指那九个老人。传承创新固然不易，但盲目拿来绝对更难。
柒
我宁愿坦白，我是在“黑”司改，但我同时必须声明，我不愿如此。
涟漪微起，虽然鲨鱼还未有所感觉，但对于水中的虾米，已是惊涛骇浪。不必说上面的一项重大举措，就是某个官员的一句话，就能搅起千千万万底层民工的心底波澜。他们完全是利益重新配置中的被动者，而他们又是需要养家糊口的主动者，他们想探知更多、更准、更确切的信息。但是，各地试点方案藏于闺中，就连四五纲要也秘而不宣，也难怪各路小道消息要八方流传了。比如上海方案中33%的基数，前后就有三个版本。虽然可以理解，操盘者或许亦举棋不定，或许正持货待售，或许仍须观察天象，但由他们拉锯于密室，折冲于樽俎，我们满耳尽是霍霍声，难免已毛骨悚然，难免已两股战战。
江湖似不可期，江湖似不可为，连岭南刀客都已心生退意，何况那些刚刚下山的武生？既然有人选择不改初衷，那就给他们以透明和希望。
捌
北望王师，载复一载。司改刚刚开局，而天不假年，主刀者阖然长逝，为本就命运多舛的司改大业蒙上一丝阴影、一抹凄凉，但更为曲折前行的改革进程披上一份凛然、一腔悲怆，更为在分裂对立的决策者中凝聚了共识、积蓄了力量。如若天国有知，想必殉道者也能安息。
牢骚太盛防肠断。如今的司改，需要的不是抱怨，亦不是批评，而是建设。来年，一手认认真真办案件，另一手扎扎实实“白”司改。还是两手抓，但这回两手都要硬。
来源：作者的新浪微博（文章由“法律读品”读友推荐，转自微信公众号：倾城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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